天泽——我的心路历程

2009年，我和妻子回到漳浦老家，再一次面对大海，面对父亲孤独的木头牌位。父亲是我的情感中最不可割舍的又是最不愿面对的那一部分（在画面中我与父亲的脸朝向相反）。他是我情感中打不开的心结（我的眉头紧皱）。

小时候，父亲在我的心中是一位顶天立地的男人（构图中唯有他顶天立地）。父亲是爷爷的长子，最有能力又肯吃苦，擅长左手使刀。因小时候学村里的一个结巴说话，他长大后说话有点不大顺畅，可能是这个缘故，父亲在我的印象中总是沉默寡言。父亲善于业务，小时候我放学回家总喜欢蹲在一旁观察他打磨鱼钩、做木制渔具、补网什么的，他总是能在最短的时间干最漂亮的活儿。我说长大后我也要跟他一样打好多的鱼，而他说：＂小孩子要好好念书，下海很艰苦＂。那时候的我总是不以为然。

到了小学五年级的假期，在我的再三请求下，父亲终于答应带我出海（外海、临近台湾）。我们家的船是村里最大最好的，上下两层，有专门的驾驶室，方向盘是转盘的那种，还有专门睡觉的房间。刚出发那段是内海，父亲告诉我大致行驶的方向后让我掌舵。走了三天三夜，大风大浪，我晕船呕吐得厉害。我们从海里捞了虾，放到发动机滚烫的水中烫熟了吃，靠这个救了我们的小命。现在我看到虾都特别亲切。

后来下海对于我来说已经不再是一件好玩的事。小学六年级我开始发奋学习，快升学考试那几天，爷爷走了，给我们这些孩子们每人留了几块钱。我用了三块五毛钱配了我的第一副近视眼镜！正如毕淑敏所说，一个农村的孩子只有一个细窄的孔道可以发达，那就是读书。我总是激励自己，长大后要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，像父亲一样！

父亲死于海难，听母亲说父亲有三日歇海，但被亲戚叫去当工干活。在内海，船小还超载，遇到暗流，三个人全没了。母亲说父亲被打捞上来时是跪着半趴在地上的。我知道父亲是不信木头神的，他跪着不知道是否在求天把我交托给天（画面中的我，就是他手中将要放下而未放下的海带）。

那是1998年的农历4月27日，我在读中央民族大学的一年级下学期，当时正在复习准备期末考试。那天我打电话回家，因为生活费没了。那天我兜里只剩下一个五毛的硬币，只买了一碗凉粥喝。电话里我觉得母亲的声音有些不对，哑哑的，母亲说是感冒了！她担心影响我考试，并没有立即告诉我关于父亲的噩耗。葬礼上她让我的两个结拜兄弟代我行子之礼。

1998年的暑假，我带着画插图挣来的钱和奖学金，买了父亲最喜欢吃的新疆葡萄干、北京烟、二锅头等回到了漳浦。到家后，我见到的却是父亲的灵牌位⋯⋯当时我一滴眼泪都流不下来。相当一段时间，我总在幻想：哪一天我回到家中，就能碰见到父亲！我一直默默地承受着悲伤。八年后（2006年）的一天，我没有告诉妻子，放下我的学生们和我的课，买了机票回到老家，在父亲简单得连石碑都没有的土堆坟头前，静坐三个小时后大哭了一场。那一次我的眼睛肿了一周。

在我的记忆中，父亲打过我一次。那次是跟二姐吵架，我用一个扫堂腿把她种的那些花从房顶上扫到地上来。父亲下海回来后听到二姐告状，一气之下拎着我扇了一个巴掌，屁股上留下五个手指印，母亲心疼得跟父亲吵了一架。

对于大海，我是又爱又恨。爱是因为我从小吃海鲜长大。还有，除了外祖父是教书匠，爷爷和父亲都是以打鱼为生。恨是因为大海夺去了我父亲的生命。如今对于大海，我总是感到很纠结。救恩总是与苦难相关，取名《天泽》是上天的恩泽的意思！

林建寿 |《天泽》| 200x1200cm | 布面油画 | 2015-2016年

大学毕业一年后我结婚了。父亲生前见过我妻子，她聪明能干。当时我在报社工作，又在附中任教，后又开办高考美术培训班，她能帮我打理除了教学以外的所有的事情。后来我到中国油画院学习，没有收入，她就在家附近找了一份销售工作，月月都是销售冠军，一个月光奖金就好几万。家里的事情她做主，我就一心画画。那个时候她就是我的天，觉得有了她什么都会有。那是我们那段时间的生活状态（在画面中我把她摆在最前面最大）。

林建寿 |《母爱》| 92x68cm | 布面油画 | 2015年

后来，我们一起有了天，又有了孩子，妻女在我的心里又回到原本的位置，我们和女儿一起成长。世界大了，水面大了（恩泽）。当时画这幅作品时，我们已经有了一个女儿，但我希望是至少有两个孩子，所以左边画面中出现两个小女孩，右边也出现两个孩子，一女一男。没想画完后妻子又怀孕了，现在快7个月了。我想不管是男是女，他们都已经出现在我的画面中了。

《天泽》是我的一个心结，我以感恩之情创作完这幅作品。同样我也把这幅画献给在外漂泊的人们。我想：人生短暂，时日消逝如影，功名利禄转眼成空，可矜夸的无非是生活之艰辛和点滴之快乐。曾经年少，如今发白，四十年如一日！

 林建寿

2017年5月